家乡夜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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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秋一走老帽山

侯德云

     十月下旬,辽南的秋意越来越深了。连续两次的降温之后,这秋意更是深得不可收拾。看样子,冬天快来了。

一伙热爱音乐艺术的人,说是要到老帽山看看,采采风啥的。很郑重地发来邀请,说这是正式的活动,你去重视一下呗。想想,也好。在城里呆得烦闷,正好借机往乡下一走,散散心也好。

老帽山,以前去过,不止一次,但都是春天去的。秋天去,这是第一次。

     车队开进万家岭镇政府院内,下车,给一位朋友打电话。他在这里当镇长,已经镇了不少年头。来到他的地盘,不打个招呼,不合适。手机通了,里面飘出一缕好听的声音,还是女声呢:“万家岭老帽山欢迎您!”挺客气的。这也说明,我这位朋友,还是相当敬业。很好。

见过朋友,我们往老帽山去。政府派人带路。其实不带路也是可以的。这是人家的热情,怎么好意思拒绝。

离开公路,一路蜿蜒。这蜿蜒的小路,也是铺了柏油的,很不错了。左左右右,蜿蜒十多公里,前面就是老帽山。

     途中一景,以前没注意,这回有人提醒了,才瞪了眼睛看。是“情侣柏”。怕是相恋不少年头了,还这样的羞,似拥抱,却又抱得不够紧。看来恋爱这东西,不光累人,也累树。

老帽山下,原有大梨树五六棵,三层楼高,不知让什么人,将树拦腰斩去,只剩一棵幸运者,孤零零站立。树叶大部分脱光,把枝桠上寄生的冬青,隆重推到游人眼前。冬青蓬蓬如伞状,黄的花,红的果,引逗带了照相机的人,好一通咔嚓。

     最喜欢老帽山的山泉。雨季,流水汪汪。现在水势小多了,却还在流。水声轰轰。沟壑中,满眼巨大的花岗岩。当然也有不巨大的。是多年前的一场泥石流,把山势布置成这个样子。山泉就在这巨大或不巨大的花岗岩间扭来扭去。偶尔,会汪成一潭。水极清。让人想起那谁谁写的《小石潭记》。照例有鱼悠哉其中。定眼去看,是老朋友了,麦穗,沙里趴,都是屑小的鱼种。往日垂钓嫌此辈小物闹钩,让人不得清闲。这会儿,竟是满满的亲切。忽有喧哗声扰了它们的清静,便倏地一转,潜入石缝躲藏。稍后再出。石潭边上,有我这个屑小的人,默默注视它们。它们的长度,一寸,两寸。这也是我的长度。想到这里,胸口突然一抖。

     秋天的山色,比起夏天,要丰富得多。对于老帽山,最打眼的景致,是早春的映山红。那可是满山遍野的映山红啊。现在都消隐不见。可见的,是作为底色的绿意,绿中的浅黄,褐黄,还有耀眼的红。

     最耀眼的红,是苹果。大面积的苹果,已经“下”了。也有没“下”的树,红富士,国光,鸡冠,沿山势一溜一溜摆开,叶子很稀疏了,苹果们都陡然成了明星,累累枝桠,红彤彤一团一团,引逗我等,好生欢呼。

一行中有三位美女。自来到山下,便不停地喳喳。一个个,打了兴奋剂,反反复复地合影。笑眯眯的,跟苹果合影,跟农家院里的南瓜合影,跟玉米和成串的辣椒合影。偏偏不肯跟花合影,也不跟人合影。

     一黑瘦的老农,看合影中的美女,竟手舞足蹈起来。对一美女说,你长得好。美女啊呀一声,连说谢谢。稍顿,又对老农说,你也长得好。我一阵暗笑。不知老农的心中会涌起怎样的波澜。

     果园里有鲜嫩的野菜。这是秋天的一波。春天,喜欢吃野菜的人多。却几乎都忽视了,秋天还有一波。荠菜,蒲公英,苦荬菜,车前子,都大而肥。可惜没有可手的工具。要有,挖些荠菜回去,做一盘荠菜伴海米佐酒,当别有情趣。这道菜,还是从汪曾祺先生那里学来的。

     到底是手痒,忍不住跳进果园中去,揪了不少蒲公英和苦荬菜的叶子,喂“老万家”的绒山羊。四只绒山羊,都吃得有滋有味。羊圈大得出奇,圈中同时寄养两只公鸡,两只鸭子,都神情自傲,旁若无人。

    “老万家”是山脚下的一处农家饭庄,农家乐嘛,还是个“四星级”的。但都习惯于叫“老万家”。这也是我们午餐的地点。

     午餐。羊汤,狗肉,家鸡粉皮,豆腐白菜,红薯,马铃薯,大葱沾酱。吃得大呼小叫。

     此行不虚。心中积攒多日的浊气,一扫而空矣。

     无意一瞥,一处缓坡,有浅浅的草绿。一株大丽花,倚住篱笆,开得正艳。花色明黄,是我少年时节最喜欢的颜色。

     瞬间,人也年轻起来。

     难得一天的好阳光。照着老帽山,也照着我。心情暖暖的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四月的行乐

侯德云

     辽东半岛的四月,只能算是早春。每年的这个时候,我都要四处走走。到山上走走,到乡下走走。从古到今,像我这样的人,大概不算少数吧。李渔《闲情偶记·春季行乐之法》说,“花可熟观,鸟可倾听,山川云物之胜可以纵游”。我不觉得“行乐”有什么不对。《杨恽报孙会宗书》中说:“人生行乐耳,须富贵何时。”看似胸无大志,看似“消极”,细品,却也有点道理。退一步说,单调枯燥的日常生活,是需要不断调剂的。在屋子里憋屈了一冬,即使没有“山川云物之胜”,也该出去透透气。

     我常去的地方,有两座山,东屏山和老帽山。都不是高山。还有一些小村庄,也常去。古代某地的谚语:“踏青须带小鸡钱。”指的是暮春,“田家伏卵哺雏,巷陌皆满”,不小心踩死踩伤了,要赔偿人家一点钱。这个谚语很有人情味。我的性子急,等不到暮春,早早就去了。这样做至少有一个好处,可以省了“小鸡钱”。

所谓“四月的行乐”,对我来说,就是看春,听春,咬春。

     早春很好看。好看就是美。美,可以从一只茶杯开始,也可以从一树杏花开始。东屏山和老帽山下的小村庄里,杏树很多,四月著花,一片绚丽,有如少女羞红的粉腮。“红杏枝头春意闹”,是应该好好地闹一闹。还有梨花,毛樱桃,也跟着闹。挺好。老帽山的映山红,“灼灼其华”,也不错。最赏心悦目的,是“杨柳依依”。杨柳的初绿,应该是四月的底色吧?在一条乡村小路上,面对两排高大的、刚刚爆出鹅黄嫩芽的柳树,我“依依”了很久。我心里很柔软,无端地觉得,生活是很可爱的,生命是值得珍惜的,哪怕是草木般的生活,哪怕是草木的生命。

     除了木本植物,一些细小的草本植物,也是可观可赏的。紫花地丁,蒲公英,白头翁,委陵菜,都开花了。要走近了,用“特写”的眼光去看才好。它们开得那样任性,那样无拘无束,让我感到山野也是有“亲情”的。在老帽山,我看见过一株不知名的野花。叶子似牡丹,却小得多。管状花,淡蓝色,别有风韵。我查过一本植物图谱,没有找到它。它到底是谁呢?

     幸运的话,还能看到蝴蝶。白蝴蝶,花蝴蝶。我以为蝴蝶是吃花粉的。可我在四月初就见过它们,周围的山坡上一朵野花也没有。奇怪,这么早出来干吗?吃什么呢?

     看水族。我在一湾浅水中,看见过一只“蝼蛄虾”。我伸手指给朋友看,那虾倏地逃到水中的一片枯叶下面,只露出两只小眼睛,瞪着我。我还隐隐约约看见一小群麦穗鱼,倏忽来倏忽往,游兴甚浓。周作人散文《金鱼》中有这样的句子:“我想水里游泳着的鱼应当是暗黑色才好,身体又不可太大,人家从水上看下去,窥探好久,才看见隐隐的一条在那里,有时或者简直就在你的鼻子面前,等一忽儿却又不见了……”我也觉得这样才有意思。周作人喜欢鲫鱼和白鲦,我也喜欢。但在一汪浅浅的水湾里,我觉得小小的麦穗鱼,最为适合。

     听春。听什么?听鸟声。没有鸟声的春天是寂寞的。古人说,“鸟鸣春”。鸟在春天才叫得欢。入夏之后,就不大叫了。但麻雀好像是个例外。鸟可听,也可看。但看不如听来得容易些。四月的鸟声比较稀少,山雀,柳莺,喜鹊,大概还有一两种我叫不出名字的鸟。到了五月,鸟声才会密集起来。但人这东西是很怪的,越是稀少,也越觉得珍贵。还有更珍贵的,是听山泉的长吟。稍嫌单调,但不知疲倦,执著得很。由于这种或那种的原因,我的脚步所至,已经很难见到山泉了。“很难”不是绝对没有。幸运的是,我曾经在老帽山,“逮”到过一条山泉。前面提到的“蝼蛄虾”和麦穗鱼,都是这条山泉中的“风景”。我和两位朋友逆流而上,在山泉中一巨大而平坦的花岗岩上野餐。泉水从一侧绕过花岗岩,落差处形成一个小小的瀑布。那一顿野餐,我们三个人,都有了醺醺的醉意。陆羽《茶经》上说,饮茶,“用山水上,江水中,井水下。”听淙淙的泉声,我心里一直在想,要是能用这清澈的“山水”来泡一壶茶,该多好啊。

     很多年了,我对咬春一直兴致不减。咬春,就是吃野菜。在日本,有一首古老的民歌:“水芹,荠菜,鼠曲草,繁缕,宝盖草,蔓菁,萝卜,这就是春天的七草啊。”都是可吃的。这“七草”中,我吃过三种,水芹,荠菜,宝盖草。水芹不易得。乡下人常把荠菜和宝盖草搞混,还跟我犟嘴呢,差点把我也搞糊涂。鼠曲草见过,但没吃过。我对繁缕比较陌生。蔓菁和萝卜,现在已经不在野菜之列了。

     汪曾祺先生有一道拿手菜,荠菜拌海米。在《文章杂事》中,他提到过这道菜的做法:“荠菜焯熟,切碎,香干切米粒大,与荠菜同拌,在盘中用手抟成宝塔状。塔顶放泡好的海米,上堆姜米、蒜米。好酱油、醋、香油放在茶杯内,荠菜上桌后,浇在顶上,将荠菜推倒,拌匀,即可下箸。”将过程说完,他老人家还不无得意地加一句,“佐酒甚妙”。几年前,三五好友相邀踏青,在乡下的一位朋友家里吃午饭,我忽生雅兴,照汪老的法子给大家做了一道荠菜拌海米。我不懂厨艺,东施效颦而已。而且不知香干为何物,只好让它缺席。做得怎样呢?大概还行。满桌的菜,它是第一个被吃光的。或许是朋友们给我面子吧。由于懒惰,以后再也没有做过。

     还是由于懒惰,我更喜欢可以生吃的野菜。苣荬菜,苦荬菜,白花地丁,蒲公英,野蒜。洗干净,用莴苣或豆腐皮打包,沾豆瓣酱,入口极爽,大概也可以说是“佐酒甚妙”。我更偏爱苣荬菜和野蒜,不吃上几回,是绝不甘心的。对野蒜,我还“发明”了一种吃法,快刀细切,加上品酱油,佐手擀面,能吃得满头流汗,给海参鲍鱼不换。

     还有当地人发音“山蚂蚱”的一种野菜,我多次翻书,也没有查出它的学名。此物加少许野蒜做菜包子,有一种别样的滋味。登东屏山,常见乡下女人蹲在山坡上采“山蚂蚱”,其旁若无人之状,跟我构思文章的“呆相”可以并肩而论。

     领略早春的意境,除了用眼睛、耳朵和嘴,还可以用鼻子。也就是嗅。花香和草香,还有泥土的清香,都是可嗅的。可惜我的鼻子不大灵敏,这一条只能略去不谈了。

     四月里,真正的好天气是不多的。常有寒潮来袭,阴雨连绵,不宜出行。此可恨之处也。

     四月过后,春天越来越像春天了。踏青的人也会逐渐多起来。可在我眼里,他们都是迟到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