苹果的气味

    苹果的气味是从童年的方向飘过来的。
    苹果的气味里有田野的消息，有风雨的消息，有春天、夏天和秋天的消息，有甜的消息和一点点酸的消息。
    读小学的时候，我经常到离家两公里的皮口镇上去“探险”，每次在百货商店里，都会被苹果的气味深深地吸引了。那么好的气味，我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。
    那家商店的门是向东开的，进了门，左手的那一端，就是苹果柜台。右手的那一端，是各种百货，肥皂，洗衣粉，还有毛巾。毛巾上都印着伟大领袖的语录，“东风压倒西风”什么的。朝右边的方向一直走，可以通过商店的另外一扇门走到大街上。我很少往右边走。右边的气味很难闻。还是左边好。左边有苹果的气味。
    苹果装在穿着白色油漆的木槽里，一个挨着一个，每个木槽里都蹲着一块木牌，木牌上用粉笔标出苹果的品种，“国光”，“红玉”，“红元帅”，“黄元帅”。我不懂这些字的意思。我只知道，有些苹果是红色的，有些是绿色的，有些是半红半绿的，有些是黄色的，有些苹果上面还挂了一层白霜。我就知道这些。
    木槽迎着顾客的那一端摆得比较低，这是很聪明的摆法，可以增加苹果对顾客的吸引力。我被深深地吸引了。可惜，我不是顾客，而只是一个看客。
    我把手伸进自己的衣兜。我的衣兜什么也没有，除了我的五根手指头。没有别的办法，我只能在苹果柜台前面做深呼吸。深深地吸一口气，用力把苹果的气味吸进来，憋住气，把苹果的气味消化掉，然后再把剩余的废气缓缓地排出去。就这样，一次一次又一次，反复做下去。
    卖苹果的售货员是个好看的大姑娘，她笑眯眯地看着我。她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。我很羡慕她。我羡慕她能够天天跟苹果的气味在一起。
    我做过一个奇怪的梦，梦见自己长大成人，娶了一个卖苹果的女人做妻子。每天回家，她都带了满身的苹果味儿。我幸福极了，像苹果里的虫子一样幸福。
    连续很多年，每次到皮口镇，我都要去看看那些可爱的苹果，都要拼命去吸收一些苹果的气味。
    我一次一次问自己，谁吃了柜台上的那些苹果？我心里很难过。每次这样问过自己，我心里都很难过。
    我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吃苹果的情景了。完全不记得了。在这里，记忆跟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。
    有苹果的气味陪伴我的童年，已经足够了，我不能奢求太多。
    很多年过去了，苹果已经成为我生活中极为普通的消费品。这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之一。奇怪的是，我再也闻不到了苹果的气味了。
    苹果的气味在我的眼前消失了。也许，它只能在我的童年里存在，在我的回忆中存在，越来越浓，越来越浓，浓得化不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