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“萧红热”说到《黄金时代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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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侯德云

        我是前不久才知道,社会上有个“萧红热”。仔细探究,其热度吓我一跳,说是“高烧”,似乎也不过分。

对萧红的评论和研究,源头自然是萧红在世的时候,比如鲁迅为《生死场》所作的序言,胡风所作的读后记。言者寥寥,只能说是星星之火。之后,从萧红1942年病逝到1957年归葬广州,这期间,有骆宾基的一本《萧红小传》,报刊上也发表过一些纪念文章和评论,算是热闹一阵,但离“热”,还有很远的距离。再之后是二十多年的沉寂。

严格说来,“萧红热”,是由美国学者撩拨起来的。两位,一位叫夏志清,另一位叫葛浩文,都是美国的“著名汉学家”。

夏志清写了一部《中国现代小说史》,1961年在耶鲁大学出版,1978年有了中译本。这部著作,把沉寂已久的作家沈从文、张爱玲、钱钟书等,都“发掘”出来,很快风靡大陆。夏志清对张爱玲很大方,给了她四十二页的篇幅,但对萧红,只写了一句话:“萧红的长篇《生死场》写东北农村,极具真实感,艺术成就比萧军的长篇《八月的乡村》高”。同样是女作家,差距怎么这么大呢?好在,夏志清写《中译本序》,对萧红稍稍用力抬举了一下,说对《生死场》《呼兰河传》未加评论,是自己的疏忽,并对这疏忽“大表后悔”,还说:“我相信萧红的书,将成为此后世世代代都有人阅读的经典之作”。

作为博士论文,葛浩文于1976年写成《萧红传》,于1979年在香港出版,于1985年在大陆出版,为萧红从冷到热,起到煽风点火的作用。

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,局面为之大变。1991年,哈尔滨出版社为纪念萧红诞辰八十周年,出版《萧红全集》。同年,一本研究专著《萧红现象》出版。19939月,“萧红文化节”和“国际萧红学术研讨会”,在萧红的故乡黑龙江呼兰县同时举办,一个规模盛大,一个阵容可观,一下子把“萧红热”烧到烫手的程度。

此后萧红研究一直保持相当的热度。各种版本的萧红传记,一直在出版,2010年前后,出版的数量更多。我读过的,有十多部,绝大部分是这个时间段的出版物。尤其是,20113月,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三大卷《萧红研究七十年》,字数高达二百万,对比知识产权出版社《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现代卷·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资料选》,以字数论,前者接近后者二倍。从这个小角度来看,萧红的“哀荣”已经远远超过鲁迅。

此外,娱乐界也看中了萧红。关于萧红的电影,有两部,一部是20133月全国公映的宋佳版《萧红》;另一部是201410月全国公映的汤唯版《黄金时代》。

我想着重说说这两部电影。

    宋佳版《萧红》,对萧红的生平和写作,也就是对史实,持有粗暴的态度。至少有两个细节,纯属臆造。萧红生了个女孩,送人,萧军遇见,追出去,对抱养孩子的妇女说,记住,等孩子长大,告诉她,她母亲是一个“美丽的作家”。怕那妇女听不见,大概主要是怕观众听不见,萧军还重复一句“美丽的作家”。呵呵,“美丽的作家”,那时候萧红还没有开始写作,怎么就成了“作家”?这句台词,应了前些年文坛上的一句调侃,“美女不写就是作家,一写就是著名作家”。后来萧红写了,果然成为“著名作家”。另一个细节是,萧军萧红吃不饱穿不暖,最倒霉的时候,萧红说,“三郎,不要给满洲国做事”。萧军回答,“你放心,我饿死也不会给满洲国做事”。两个人的道德形象,顿时高大起来。查遍所有萧红研究资料,以及萧红本人自述,都找不到这段对话的出处。

此外还有对历史人物的褒贬,严重失当。对萧军,尽管表现了他不合时宜的恋情,不过看起来,还是一条有情有意的好汉。而对端木蕻良,大不客气,直接套用萧红早期对他的评价,努力塑造“胆小鬼,势利鬼,马屁鬼,一天到晚在那里装腔作势的”形象。最扯淡的是萧红,一天到晚在那里做“美丽的作家”状。

有论者称,宋佳版《萧红》对萧红进行了“妖魔化”。我不这样看。我觉得是进行了肤浅的“美化”,还没到“神化”程度。对端木,则是不折不扣的“妖魔化”。

汤唯版《黄金时代》,公映前的造势,对拍摄方来说,是竭尽全力。这造势有效,让我这个对电影不感兴趣的人,心里老是惦记,盼着公映的那一天。还做了大量案头准备,几个月时间,阅读围绕萧红,浏览了超过五百万字的文章,弄得自己疲惫不堪。在这个前提下,还到网上搜索宋佳版《萧红》来看。头天晚上看《萧红》,第二天中午看《黄金时代》。集中看,印象深刻,对比强烈。

看《黄金时代》,感觉跟此前的造势宣传,是两码事。造势的时候,导演出来说话,说“为什么感觉民国时代那么好……那个时代比较自由,生活和创作也很自由,有一种高度的文明”云云。我对这话,大大不以为然,借学者李零的话说,“民国时期是一个天下大乱的时期,根本不像有人吹的,简直是黄金时代……这是一段战争与革命的历史,血流成河,泪流成河,中国人受了很多苦”。

把一部呈现萧红人生与爱情履历的电影,叫成《黄金时代》,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。它的来路在萧红写给萧军的一封信里。19361119日,萧红在信中写:

 

在这沉默中,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:“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?此刻。”于是我摸着桌布,回身摸着藤椅的边沿……是的,自己就在日本。自由和舒适,平静和安闲,经济一点也不压迫,这真是黄金时代,但又是多么寂寞的黄金时代呀!别人的黄金时代是舒展着翅膀过的,而我的黄金时代,是在笼子里过的。

 

这段话,明显是发牢骚,跟导演的解读完全不搭界。导演说萧红“在心情最为痛苦的时刻,居然能看出自己在一个黄金时代,作为一个艺术家能够看出自己当时很幸福,看出时代的好,这是一个艺术家的洞见力”。奇怪,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?这话萧红本人能认同么?

尽管如此,我还是认为,《黄金时代》是一部成功的映像版萧红传记。虽然对某些史实进行了简化处理,但都是旁枝末节,可以接受。跟多数萧红传记相比,它更真实,对历史人物,也没有采取随意褒贬的态度。特别是汤唯扮演的萧红,跟历史人物贴得很紧,不刻意,不做作。这个银幕形象,大体可以信赖。先天的不足是,汤唯比真实的萧红漂亮得多。普遍的社会心理,漂亮女人的乖张,容易得到男人谅解。由于男性心理作怪,《黄金时代》呈现的萧红,在我眼里,也就不那么令人生厌,甚至还有些可爱。这跟我阅读某些萧红传记的感觉有所不同。

《黄金时代》让我感慨的地方,有四点。一是,萧军萧红首次见面的第二天就幽会,就发生“灵与肉的碰撞”(萧军语)。很多萧红传记都回避了这个情节,这部电影没有回避,而是正面展示。二是,没把萧红的父亲塑造成迫害者的形象,而是通过旁白,挑明萧红的任性举动,给全家带来了不小的伤害。三是,对端木,不像宋佳版《萧红》那样“妖魔化”,归还了一个历史人物应有的尊严。四是,借鲁迅的口,批评萧红,“你的牢骚太多了”。这是虚构的一笔,但很贴切。真实生活中,鲁迅从来不打听不介入萧红的私生活,萧红再任性,也未必有胆量向病中的鲁迅大发牢骚。

百密一疏,漏洞也有。这里只说两个,一个大的,一个小的。大的,萧军萧红第一次见鲁迅,鲁迅把他们介绍给许广平,说二位是“萧军萧红先生”。错了。不久,鲁迅请饭,把他们介绍给茅盾、叶紫、聂绀弩等人,再次介绍说是“萧军萧红先生”。又错了。真实的情况,见面,是19341130日;请饭,是同年1219日。无论见面还是请饭,在鲁迅眼里,萧红都不是“萧红”,而是“悄吟”。“萧红”这名字,直到193512月作为“奴隶丛书”之三出版《生死场》的时候,才第一次使用,时隔一年有余,鲁迅怎么可能先知?小漏洞是,萧军萧红到一个小饭店吃饭,几个小菜,一盘猪头肉,一碗肉丸子汤,还喝了一壶酒。戏拍得非常好,很让人动情,我这个常年吃素的人,都萌生了吃猪头肉喝酒的冲动。可惜,不知出于何种考虑,“忘了”还有八个大馒头。这在萧红散文《家庭教师》中,写得清清楚楚。有了“八个大馒头”,对观众的震撼力不一样。观众会从内心感慨,瞅瞅他们,吃那么多,饿到什么程度啊。

    《黄金时代》的基调,有点沉闷,有点压抑,这也符合萧红的人生境况。不过,三个小时的放映时间,像我这样对剧情和剧中人物非常熟悉的观众,都滑到承受的极限,对不了解这些的观众,那种“不能承受之轻”,可想而知。这也就不难理解,公映前,为什么要长时间、大张旗鼓进行造势宣传。毕竟,对电影人来说,票房是天大的事。可惜事与愿违,听说票房惨淡。惨淡原因,可能性之一,是热衷于电影的年轻群体,对萧红所知甚少。我跟正在读大学的女儿通电话,谈到萧红。女儿说,谁呀?不知道。我说萧军你知不知道?她说知道,不是我舅妈吗?呵呵,哪跟哪儿呀。你说这孩子,怎么会关注《黄金时代》。

但我还是相信,《黄金时代》是“萧红热”的一把柴禾,这团篝火,大概还会燃烧一阵子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辽宁省瓦房店市文联116300

 

2014年11月12日 00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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