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红的爱情与命运
侯德云
萧红的命运走向,裹挟在她的爱情走向之中,两者很难撕扯得开。在短短一生中,她前后跟五个男人有过情感交集。我是指在精神的层面上。当然有些人,同时也包含身体层面。交集程度最深的,自然是萧军和端木。但另外的男人,未必就不重要,只是转瞬即逝而已。
让我按时间顺序,一个一个说他们。这里要挑明,萧红早期的情感经历,众口不一,相互矛盾的地方甚多,连人名都不统一。涉及到三个人,汪恩甲,一说叫“汪殿甲”或“王恩甲”;陆哲舜,一说叫“陆振舜”或“陆宗舜”;还有一个李洁吾。这里采信流行的说法来叙述。
读初中时,家里做主,萧红跟汪恩甲订婚。这是那个时代的惯例。她小姨梁静芝晚年回忆,小伙子“也算相貌堂堂”。她比较满意,跟汪恩甲情书不断,还给汪织毛衣,还经常约会。汪的父亲死了,她去吊唁,戴“重孝”,汪家很满意,奖二百大洋。不久她在学生运动中,认识陆哲舜,来往密切,生出退婚之念。各种传记,都称陆是她“表哥”。其实不是直系亲属,是出了五服的转折亲。那时候陆已经结婚。萧红初中时期的女同学刘俊民证实,“因为她表哥的关系,她才不喜欢汪……是她亲口告诉我的。”
萧红与陆哲舜的关系,到底亲密到何种程度,比较模糊。相关史料不多,最直接的,是李洁吾的回忆文章《萧红在北京的时候》。李是陆的朋友,跟陆同期在北平读大学,跟陆和萧红,接触频繁,对他们的关系,应该很清楚。但在文章里,有点轻描淡写的故意。尽管如此,也很容易让读者产生“灵与肉”方面的联想。
萧红与陆哲舜的关系里,至少有三个疑点。她到北平后,跟陆同住一个院落,对外以甥舅相称。表兄妹相称,没问题,转折亲也是亲。为什么以甥舅相称?这是第一个疑点。她给李洁吾写信,说陆对她“无礼”,李大骂,陆呜呜哭。后来李悟到了什么,写信给陆,引用古词自省,“风乍起,吹皱一池春水,干卿何事?”陆对萧红“无礼”到什么程度?这是第二个疑点。后来,陆受家里胁迫寒假回哈尔滨,萧红说他“商人重利轻别离”。这话出自白居易的诗《琵琶行》,是以妻子的口吻说出来的。她为什么引用这句话指责陆?这是第三个疑点。
多种萧红传记都说,萧红是为了抗婚,才离家出走到北平。从李洁吾的文章分析,这说法太武断。在我看来,关键是追随陆哲舜,其次是读书,再其次才是抗婚。抗婚是手段,不是目的。另外,读高中,哈尔滨也可以,不一定非到北平,对不对?学者郝庆军也认为“逃婚说”不能成立,并对此考证甚详。
有一种说法,把陆和李位置颠倒。说萧红当初是追随李到北平的,有亲密接触,后来被李抛弃。同时提出,李的文章,是晚年时候,萧军的女儿萧耘根据李的谈话录音整理,李在文章中完全撇清自己,可信度大打折扣。这个插曲,证明萧红早期的情感经历,在研究者心中,始终笼罩着一团迷雾。但我对这说法,存有怀疑。证据是,1937年,萧红去北平访友,到李家里拜访,还住了一段时间。如果李抛弃过她,按人之常情,她不会去拜访。
萧红跟汪恩甲的感情纠葛,在萧红一方,我没有看到丝毫被迫的迹象。她受到家庭压力,回到家乡呼兰县。没多久,再次离家出走。未婚夫汪恩甲追到北平,跟她一起回哈尔滨同居。这事,激怒了汪恩甲的哥哥汪大澄,找到汪恩甲,大骂,要求解除婚约。萧红一气之下,把汪大澄告上法庭,告他“代弟休妻”。这说明,萧红对这桩婚姻是认可的。
法庭开庭。没想到,汪恩甲出庭作证,是他自己要解除婚约。萧红败诉。半年之后,萧红又一次离家出走,到哈尔滨,跟汪恩甲和好如初,两个人住进东兴顺旅馆。
这些事,发生在1929年到1931年之间,也就是萧红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。
萧红和汪恩甲在东兴顺旅馆住了几个月,到1932年5月,欠旅馆食宿费四百多元,另一说为六百多元,旅馆催款,汪说回家取钱,一去再无踪影。汪到底去了哪里?是蓄意抛弃萧红,还是出了意外,不知道。叶君在《萧红图传》中说,这是“萧红研究中最令人沮丧的迷案”。据郝庆军考证,说汪抛弃萧红,也是证据不足。有人声称几十年后,汪恩甲出现,精通好几国外语。此言没有旁证,不足采信。
以上只能算是萧红爱情生活的前奏,等萧军和端木前后登场,大戏才真正开始。这两段感情经历,资料很多,争议很少。为了给读者留下一个清晰印象,我把萧红这两段经历,简要梳理一下,然后再捉几个关键性细节进行分析。
1932年7月9日,萧红向《国际协报》副刊主编裴馨园写信求救。裴很快带人到旅馆探访,并跟友人商量营救,未果。7月12日,受裴委托,萧军到旅馆探访,跟萧红有一番谈话,爱情就此萌芽。第二天傍晚,萧军又来。这次见面,萧红把自己的命运跟萧军紧密联系在一起。按萧军的说法:“我们不过是两夜十二个钟点,什么全有了。在他们那认为是爱之历程上不可缺的隆典——我们全有了,轻快而又敏捷,加倍的做过了,并且他们所不能做,不敢做,所不想的,也全被我们做了……做了……”8月7日,哈尔滨连降多日的大雨,导致松花江决堤,东兴顺旅馆所在区域一片汪洋,街道可以行船。8月9日,萧红乘船离开旅馆,住到裴家。很快,萧军也住进来。8月底,萧红在医院生一女孩。9月下旬回到裴家,几天后与萧军一起搬出,住进欧罗巴旅馆。11月中旬,萧军找到家教工作,住到商市街二十五号。
在欧罗巴旅馆和初到商市街的日子,是萧红一生中最悲惨的时光。食不果腹,衣不保暖。日子刚刚安定下来,不再为吃穿操心,麻烦来了。有两个女人,跟萧军来往密切,萧红频频吃醋。一个,是萧红的同学,也是萧军学生的姐姐,萧红在散文里称她为“汪林”。另一个,是上海小姑娘,陈涓。后者是读过《跋涉》之后,慕名上门的,萧红在散文里称她为“程女士”。
1934年6月中旬,萧红跟萧军一起去青岛。11月初,离开青岛去上海。这短短几个月,对萧红来说,是一段平静、快乐的时光。11月底,与鲁迅见面,开启跟鲁迅短暂同时也是永恒的友谊。
1935年,对萧红来说,也是比较平静的一年。 1936年春天,麻烦又来了。陈涓从哈尔滨回到上海,跟萧军产生感情纠葛。萧红大受伤害。在鲁迅病重期间,连续多日到鲁迅家闷坐,让许广平无可奈何。7月,她决定东渡日本,让自己安静一下。7月21日,到达东京。从上船开始,她不断给萧军写信,情绪极不稳定。
1937年1月中旬,萧红回到上海。很快发现她在日本期间,萧军又跟一个叫许粤华的女人搞在一起。这事对她打击甚大。3月,组诗《沙粒》在《文丛》发表,把自己跟萧军之间的情感危机公布于众。4月,与萧军的关系更加恶化,离家出走,到一家私人画院学习绘画,被萧军的朋友找回。4月下旬,到北平访友散心。5月中旬返回上海。8月底,参加一次文学聚会,认识端木,对端木有好感。9月下旬,受抗战形势影响,与萧军一起离开上海到武汉,住在诗人蒋锡金家里。10月下旬,端木应胡风和萧军之邀,来到武汉,也住在蒋锡金家里。这期间,萧红与端木关系密切,与萧军的关系持续紧张。
1938年1月底,萧红与萧军、端木等离开武汉去山西临汾,到民族革命大学任教。没多久,日军逼近临汾,因去向的分歧,跟萧军产生激烈争吵。后与萧军分别,与端木等一行,去了西安。临别时,跟萧军约定,再见面,愿意在一起,就在一起,不愿意,永远分开。3月初,抵达西安,发现自己怀孕,想堕胎未果。4月初,萧军到达西安。刚一见面,萧红就跟萧军提出正式分手,随后公开跟端木的关系。4月下旬,与端木一起去武汉。5月下旬,跟端木在武汉举行婚礼。婚礼前后一段时间,周围朋友对萧红施以“友情封锁”,很少跟她来往。8月上旬,武汉形势危急,端木赴重庆。9月中旬,萧红也到重庆。11月,她生下一个男孩,产后第四天,面色平静告诉白朗,孩子昨天夜里抽风死了,白朗很吃惊。
1940年1月,萧红与端木离开重庆飞往香港,在香港结识青年作家骆宾基。1941年7月,萧红因病住院治疗。11月初出院,茅盾、胡风、巴人等在港作家前来探望,其中包括骆宾基。12月,日军偷袭珍珠港,对英美宣战,同时进攻九龙。很多文化人准备撤离香港。骆宾基向端木和萧红辞行,被端木挽留下来照顾萧红。1942年1月12日,萧红住进养和医院,做喉瘤手术,术后发现是误诊。后辗转多家医院救治,22日上午十点左右离世。至此,爱情落幕,命运也落幕。
不可思议的是,从1941年12月到1942年1月上旬,在短短四十四天时间里,萧红与骆宾基的情感热度快速上升,甚至达到向骆示爱的程度,同时,她“对端木的抱怨像泉水般汩汩涌出”(骆宾基语)。
在这里我要分析,萧红本人的性格,对她的命运走向,起到了什么样的负面作用,以及起到了多大的负面作用。
1936年到1937年,是萧红和萧军感情最紧张的时段。出走日本,出走北平,都因为感情不协调。这严重的不协调,跟萧红的性格,有没有关系?我认为有,而且关系不小。
萧红这人,说话速度快,说起来还滔滔不绝,说好听点,叫“健谈”。这是神经质的主要特征之一。柳亚子在《记萧红女士》一文中说:“尝亲以电话邀余语,叠叠不休,余恐损病体,未敢多流连也。”说“恐损病体”,也许是托词,柳亚子大概是受不了她的“叠叠不休”,才赶紧走开。在罗荪的怀念文章《忆萧红》里,也有说辞。在武汉期间,一次饭后,萧红说到重庆后,要开一个“文艺咖啡室”,一本正经地说,一直说到“咳嗽”和“疲倦”。这种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女性,生活中并不罕见。民间有一句口语,含贬义,称说话多说话快的人,叫“嘚吧嘚吧”。萧红无疑就是“嘚吧嘚吧”型的女人。这种类型的女人,最擅长跟人吵架。萧红跟朋友舒群,为一个小问题,能吵一晚上,想想看,跟萧军,为别的女人“插足”这样的大事,她会吵多久?张秀珂的文章《回忆我的姐姐——萧红》,里边说得清楚:“她经常跟萧军闹意见,一次我刚进屋,萧红就告诉我:方才他们吵架,萧军把电灯泡都打坏了。萧军就马上抢过来说‘是碰坏的’,并分辩他是如何有理。而我问萧红到底为什么,她反而支吾不答。所以我当时是拥护萧军,不赞成萧红的。从此,有些事情我就不大听她的话了,她准备上北京访友,问我去不去,我说不去。”瞅瞅,连自己的亲弟弟都“不赞成”她,“不大听她的话”,说明她当时闹到什么程度。这就不难猜测,萧军动手打她,有个什么样的前提。在东北,嘚吧嘚吧的女人挨男人打,比较常见。都是气急眼了才打。没事打老婆玩的男人,不能说绝对没有,肯定少之又少。萧军是个文化人,说他没事打萧红消遣,你信么?倒是萧红,闲着没事,喜欢刺激萧军。她的组诗《春曲》里,有这么一段:“三郎,我并不是残忍,只喜欢看你立起来又坐下,坐下又立起,这期间,正有说不出的风月。”这是故意惹萧军生气,消遣他的坐立不安。萧军后来评价萧红没有“妻性”,这话的后边,显然隐藏了很多不为人知的苦衷和无奈。
其实萧红与萧军分手的主要原因,不在感情纠葛上,是两个人对待革命的态度不同,同时也是对待写作的态度不同。这是根本性分歧。在临汾,两个人吵吵闹闹,就为这两件事。萧军要投身到革命中去,留下来打游击,写不写文章,无所谓。萧红不同意,说你是作家,不应该做这样的牺牲。萧红对革命不感兴趣,她是被命运裹挟,跟左翼作家群混在一起,对她而言,那是没办法的事。内心深处,革命不革命无所谓,她把写作当成“宗教”。由此,她跟萧军之间的裂缝,无法弥合。萧军晚年说当初跟萧红分手的原因,“是性格不合”,萧红“需要一个写作环境,一个舒适的小家”,而萧军“决心走向抗日战场”。这说法,比较可信。
萧红跟端木结合,原因有三个。第一是喜欢。尽管,萧红在聂绀弩面前说过端木坏话,但骨子里,她喜欢端木。认识之初就喜欢。萧军跟友人谈论萧红的作品,说“她的文章结构太散”。当时在场的人也都纷纷赞同。只有端木表示异议:“太太的文章形散神不散,读起来别有一番韵味,是文坛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。”这话传到萧红耳朵里,她高兴起来:“端木兄算是一个真朋友,以后待他,更需多加关照。”从此跟端木越走越近,以至于朋友们纷纷劝告,不外乎注意点影响之类。萧红的回答是:“端木是一个顶可爱的人,不同于我认识的人,他是从心底里尊敬着我,并且能大胆赞美我的作品。”更重要的是,萧红说:“他认为我的文学成就比萧军高的。”说她比萧军写得好,她得意啊,怎么能舍得跟端木疏远呢?第二,端木也看重写作,跟萧红的兴奋点重合。在萧红看来,端木有能力给她提供“一个写作环境,一个舒适的小家”。第三,萧红选择端木,也有“实用主义”的考量。这话说出来不太好听,但实情如此。那时候,端木的写作,受到广泛认可,影响剧增,有论者称,1937年是中国文坛的端木年。骆宾基在《萧红小传》里,写到一个“C君”与萧红对话,问:“为什么必定要男人的友爱呢?”指的是她跟端木的关系。萧红回答:“因为社会关系都是在男人身上……”
有人提到,“端木和萧红的结合,也许操主动权的是萧红”。这话有道理。端木在《我与萧红》中说:“当时,我们要出去散步、吃饭,萧红呢,经常总和我在一起,这也许没什么奇怪,很自然的,但有时她念出这样的诗:‘君知妾有夫,赠我双明珠;感君明珠双垂泪,恨不相逢未嫁时。’她常念这诗,我也很奇怪,也没放心上……这种诗谁都可以念,只是她常念给我听。”
萧红与端木的快速结合,让周围朋友很不理解。胡风耿直,当面说,作为朋友,我们为你摆脱精神痛苦感到高兴,“但又何必这样快?你冷静一下不更好吗?”萧红那时候正爱得发狂,哪能冷静下来。她跟端木初到武汉,没举行婚礼之前,曾经住在日籍友人池田幸子家里。没多久,池田幸子在胡风面前发牢骚:“我请她住在我家,有一间很好的房子,她也愿意。谁知晚上窗外有人一叫,她跳窗逃走了。”说完又气恼地补上一句:“好像夜猫子一样,真没办法!”
萧红对骆宾基的好感,也有原因。认识骆宾基之初,萧红老是觉得自己老了,不好看,端木不爱看她。可能是话赶话,骆宾基说她“比那些美艳太太还要漂亮”。这话萧红上心了,“我倒是开心,有人认为我是漂亮的。”一位女作家说:“女人的心动总是从赞美开始。”呵呵。萧红心动了,心动导致行动,顺理成章。
这里不能不说的是,萧红对自己的爱情生活不满,跟她蔓延了一生的“祖父情结”有关。在她笔下,祖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。这“最好”,无外乎是宠着她,哄着她,由着她的性子来。萧红的任性,什么“我是我自己的,他们谁都没有干涉我的权利”(类似的话,我女儿也说过,呵呵),某种程度上,是她祖父溺爱结果。可萧军和端木,都扮演不了“祖父”的角色。萧军脾气不好,人所共知。端木脾气比萧军好得多,但在料理生活方面,据端木夫人钟耀群说,“实在低能,根本不会照顾人”。萧红情绪的失落,跟没有找到爱情中的“祖父”有很大关系。作为对比,萧红对鲁迅的深厚感情,很大程度上,是鲁迅在文学方面和生活的某些细节上,都为她扮演过合格的“祖父”角色。我这样说,有确凿证据:萧红跟李洁吾谈鲁迅,李说鲁迅待她像父亲一样,萧红立即反驳,不,像祖父。
萧红之死,直接原因,是她自己的任性造成的。那个喉瘤手术,端木竭力反对做,理由是肺结核患者动手术,伤口不易愈合,他家里就有这样的病例。可惜,端木说服不了萧红,她执意要做,自己签字。
郝庆军说:“萧红的不幸固然是社会造成的,但她自己,她的性格中的不和谐因素,她的心理层面中存在的某些不健康是否也应负一定的责任?”对此,月下女士在《此生注定爱就是痛:萧红别传》中的回答是:“她的这种任性、倔强也是导致她悲剧命运的根源。”我倾向于这个答案,不过还要稍微更正一下:是萧红的任性和神经质,决定了她的爱情与命运走向,其它,是次要因素。